也许,公馆并不是家。
萧子窈曾经这样想过。
这里其实也许更像一个收容所也说不定,收容许许多多的无家可归之人,譬如沈要,譬如她,譬如曾经的小巧,也包括如今再无所依的郝姨。
是时,日光灼灼,天色冷冷。
郝姨只管轻悄悄的踏进了门来。
长长的光茵穿过她的耳际,白花花照亮一面乱蓬蓬的灰发,就仿佛那发丝真的变白了似的,而头发的另一面正是她的脸,干涸如河道,散乱的发是河道里腐烂的水草,斑驳交叉,如陈尸。
萧子窈忍不住的哽了哽。
“郝姨……”
郝姨立刻应声。
“夫人,我听防隅的人说,纵火的人,原来就是住在巷子末尾的那个女人。”
她絮絮的说着,碎碎的口与舌,断断续续,像扑灭后的一点点火星,偶尔搏动一下下,就连带着千丝万缕的梁梁柱柱都坍塌。
“我知道她有苦衷,我也听宝儿说过她天天都被关在屋子里的事情……可是她牵连的人都是我们这些无辜的街坊邻居,那个把她养在这里的男人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那我们算什么,我们这些家破人亡的人到底算什么呢?”
萧子窈没有说话。
反倒是郝姨,一见她了然无言的样子,便默默的闭上了嘴去,无比顺从也无比认命的态度,恭恭敬敬的,仿佛一条狗,孩子没了,叫两声便作罢了,再之后,还要活着,也总要活着。
萧子窈也好好的活着。
日子照样还是翻书似的哗啦啦的翻过去了,一日三餐,上楼下楼,晨起或晚睡,她腿间换掉的一寸又一寸的纱布还有沈要掌心剪断的一条又一条的虚线,她终于可以缓缓的站起来,不会再摔倒,沈要也不情不愿的告别了她精心系成一个蝴蝶结的白绷带,没有谁不好。
却是一日晚间,沈要忽然盯着自己的手说:“六小姐,我的手断掉了。”
她于是微一凝眉,就问道:“难道是伤口没长好,又裂开了?很痛吗?”
沈要摇了摇头,然后立刻凑到她跟前去,只管把手往她的手心里塞:“——是这里。”
原来他说的是掌纹。
——那却是两条彻彻底底断开了的掌纹,上面还有线头的痕迹,像是费尽心思缝缝补补,最终却还是无能为力的模样,有点儿伶仃,是血肉挣扎而疲劳致死的结果。
她顿时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手上的肉断开了,结果只是手纹断开了……”
“可他们说手纹管人的一辈子。”
“管不了的。”
是时,她只管淡淡的瞥了沈要一眼,道,“这世上根本没什么东西能管人的一辈子。”
然,她正说着,连话音都还未落,谁知,沈要那头却一瞬插进话来,非但如此,还很近很近的把脸特贴了上来。
“有。”
“主人和狗。”
“主人就能管狗的一辈子。”
他说。
萧子窈于是轻哼一声。
“你也知道,那是狗,而不是人。”
话毕,她便将他的脸和手都推回去了,那窸窸窣窣的眼睫还有挺拔的鼻梁磨在她的掌心,半是温热半是温凉,实在有点儿痒人。
沈要不动声色的说:“我要重新去把手割开。”
萧子窈立刻便掐了他一下。
“胡闹!”
其实,她这回下手不算太轻,又正好掐在沈要的胳膊上,那是一节藏在微微挽起的袖口之下的手臂,肌理起伏如浪,线条优美好似一头林中猛兽,偏偏,被她这么一掐,上面便瞬间长出一朵红色的花来,像从血肉之中破土而出,像她亲手种下的妖魔。
沈要于是面无表情,却是目不转睛的望定了她去。
“太好了。”
“你在关心我。对不对。”
“那下次我还胡闹。”
萧子窈一下子掐得更紧了。
“你还敢这么说呢,以后你再敢胡闹,看谁还理你!”
“——你理我。”
他眨眨眼睛,又将下巴搁在她膝头放平,那一举一动多像一条狗,理直气壮的耍无赖,实在教人奈何他不得。
“萧子窈。我知道你会理我的。”
他只管静静的阖上了眼睛。
这是仲冬时节的寒冬夜,沈要伏在她膝盖上睡觉,居然连一呼一吸都是热的。
萧子窈不由得心下一紧。
“为什么要一直引起我的注意?”
她问道,而后沈要听罢便说:“因为想得到你的关心。因为喜欢你。因为不满足。”
他本该是个话少的人。
萧子窈忽然这样想到。
——记忆中,沈要的话究竟该有多少呢,少到张口闭口都只剩她,别的一概不会,就只会用她来造句。
六小姐长,六小姐短。
萧子窈这样,萧子窈那样。
他好像变了很多,却又什么变化都没有的样子。
如此,他二人于是两相无言了,没什么不好,但也不见得有多好。
沈要不太开心。
他的六小姐,为什么又不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