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杰第一次晓得香港这个地方,是在教会学校的历史书里,而他第一次找到香港这个地方,却是在萧大帅书房里的地球仪上。
彼时,他正好长到抽条儿的年纪,手脚便天天都觉得痒,甚至偶尔还会痛,一次来帅府做客,就不由自主的变成多动症,萧大帅见了,便罚他去书房里站军姿。
“生长痛算什么痛!你是个男子汉,以后要吃的苦可多着呢,我看老夏就是太娇惯你了!我本来还说,马上就是春假了,不如带你和子窈去香港玩玩的,谁知你小子竟是个软骨头,那我看还是算了罢!”
那厢,萧大帅正抚掌说着,夏一杰听罢,便有些好奇的问道:“萧叔叔,你说的香港,是不是广南那个香港?”
“是——你课本上应当是学过的,那边是英国人的殖民地。”
“既然那里是英国人的殖民地,那我们还能去吗?”
“怎么不能?”
萧大帅笑了笑,说,“不过就是和上海一样罢了,在自己家里也要小心翼翼的行事,束手束脚的。”
他话里有言外之意。
夏一杰明白他的意思,却说不明白他的想法。
他那时只觉得,香港好远,要先坐火车,一连几轮昼夜颠倒才到广南,然后转水路,走琵琶洲,最后抵达,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偏偏,他想着想着便想歪了,一门心思竟然都担心起了萧子窈来。
——夏一杰忽然就很害怕她走丢。
听说,香港鱼龙混杂,偷渡者繁多,有些英国大兵甚至还敢当街抢人,连少女也不放过,他的林妹妹生得那么漂亮,实在漂亮到很不安全。
他于是就道:“那就不去了——萧叔叔,那我们就不去香港了呗。”
“怎么就不去了?你认你是软骨头了?”
“就是不去了。”
他嘟嘟囔囔的,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那案前的地球仪,岳安与香港,一北一南,两个看上去就一点儿也不近的小点点,实际上更是离得好远好远,他越想越觉得不安生,便再次肯定的点了点头。
“对。”
“不去了。”
“这辈子都不去了。”
萧大帅立刻笑他道:“你这窝囊劲儿,子窈可不一定喜欢!香港是大都会,可时髦着呢,万一以后子窈想去玩,你怎么说?难道就等在内地,让她自个儿玩去?那你这辈子就都追不上她了!”
——这原是萧大帅故意在他少时说来打趣的玩笑话,也许不够如意,却总之不带恶意。
偏偏,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总挑不如意的事情来显灵。
他怎知,这样不如意的一句话,居然会在此时此刻一语成谶。
他追不上萧子窈了。
哪怕她最终没去成香港,他也再也追不上她了。
是时,夏一杰只管错愕的张着嘴。
沈要大约再没什么耐心了,便厌烦的摆了摆手,说:“你不敢看,就出去。”
“我……”
“出去。”
“可那是——”
“我让你出去。”
沈要一字一顿,“不出去。就换你来。”
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夏一杰心想。
他不知沈要说的换究竟是哪一种换。
是换他被杀,还是换他杀人?
他觉得哪种都没错,也哪种都不奇怪。
他于是垂着眼睛退出了门去。
那也许是唯一的一条活路了。
“对不起,四哥。”
夏一杰轻声道。
“我对不起你和子窈。”
是时,走廊里昏暗无光。
他疑心是灯泡坏了,便拉了拉线绳,那灯泡于是彻彻底底的暗了下来,又再次亮起,病怏怏的光,伴着背后吱呀呀的门声。
天色应当已经暗下来了。
夏一杰只管一路走了出去。
果然,他猜得不错,营中校场上已然亮起了灯来,就连食堂也快开伙了,有人从他旁的路过,便道一声好,然后很快很快的跑开,如避他不及似的。
人潮海海穿行而过。
谁知,只此一瞬,他却陡的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那一声里面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居然还有萧子窈的。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夏副官,沈军长办公室刚刚有人来电,您和沈军长都不在,所以我们都不敢接。结果那人又把电话拨去了传达室里,让我给您二位带话。”
“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事情?”
“——是军长夫人打来的。”
那人道,“她说她是军长夫人,名字是萧子窈,问问沈军长怎么还没有下职,是不是有什么工作耽误了,如果他忙,就让我先问你。”
他立刻攥紧了拳头:“只是这些?没别的了?”
“哦,还有呢,她让您二位谁得空了都好,总之要先回她一个电话,要说清几点钟下职回家——另外,她说她不留饭了,天色已晚,就让沈军长先在营里凑合吃一下,别饿着肚子。”
他于是一瞬哑然无言。
却是默了半晌,方才喑喑的回了一句:“我这就去回她的电话。你去帮沈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