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南京方面信,督军陈东升应于今晨九时许乘火车抵岳,班次为柒壹叁玖,属特快列车,有包厢上房,供早茶点心。
此事为事关重大,无人敢以怠慢。
于是,晨间六时整,首班抵岳的直快壹〇捌号甫一到站,人流便如灰蒙蒙的洪潮井喷而出,各中面孔不甚疲惫贫瘠,像一蓬蓬荒草,翻滚着、随波逐流,最终撞上一排排黑漆漆的、真枪实弹的城防士兵,便忽然露出一点点害怕麻烦却不怕生死的表情来。
“——例行检查,例行检查!”
是时,沈要正坐在候车亭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人潮涌荡,他手里还捏着半只苹果核,才吃完的,还没来得及扔。
夏一杰说:“沈要,今日兹事体大,你本就知道之前的电报只是幌子,陈督军实际上坐的是这班普快,现在我们马上就要接人下车了,还请你把姿态摆摆端正!”
这会儿,天光还暗着,亭下的搪瓷罩灯结了蛛网,上面还挂着几只虫尸,沈要正好坐在那灯下,蛛影悬停,大约映在他眉眼的位置,又是一张鬼气森森的脸,便显得他十分的不善。
不过,也对。
反正他从来就不是个善茬。
沈要只管冷冷的睇了睇眼。
“那你还不快去接人。”
夏一杰微一语滞:“……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沈要才不理他。
他只好自顾自的抱怨了起来。
“你原先护卫子窈的时候不是非常尽职尽责吗,不仅任劳任怨,而且还越俎代庖!”
他话里话外都带刺,又带着些醋意,沈要明明白白的听出来了,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她允许的。”
他说。
夏一杰不禁一愣。
“她允许什么了?越俎代庖的意思分明是她不允许,而你却越过她做了!”
他话音方落,沈要便更觉得好笑,于是开口,一字一顿,道:“她允许我越俎代庖。”
说罢,他便轻轻一掂手中的果核,又猛的一下狠狠掷出,动作极其利落,如掷一支飞镖。
——那果核稳稳的落入不远处的铁皮垃圾桶里,发出咚的一声。
“我今早还越俎代庖了。”
“她要给我洗苹果吃,我不许。”
“我抢过来自己洗的。”
他只管一本正经的说一句傻话——一句傻到有些窝囊的傻话,偏他根本不觉有异,夏一杰更不觉。
他一挑眉峰的模样好刺人。
夏一杰一瞬哑口无言。
“……那我,去接陈督军。”
沈要于是淡淡的嗯了一声,高高在上的。
“我允许了。”
“接到陈督军之后,我会先将他送至酒店下榻休息,晚上七点整,我们还要在蓬莱饭店会面的,请你……不要怠慢。”
“知道了。”
他摆摆手,“还有什么要说的?”
“……请你安排好子窈的事情。”
夏一杰嗫嚅道,“她今天要吃什么、可否有人在公馆里照顾她,这些都……请你安排好。”
沈要不紧不慢的站起了身来。
他没有应声,却是转身便走,连眼色也懒得分出来一个——他一向如此,目中无人,唯独萧子窈除外。
也许情场中的赢家大抵都如此罢,腥风血雨,耀武扬威。
夏一杰忽然就想,他以前怎么没有察觉,他的林妹妹居然会被这样一条恶犬给抢了去?
初见沈要的那回,是在茂合戏院。
彼时,萧子窈伤了脚,走不了路,便由沈要将她抱来抱去、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他当时一见,便觉得有些吃味,一心都在腹诽,凭什么非要一个八杆子打不着边的护卫来抱她——那不过就是个小兵卒子罢了,练过几年的正步而已,更何况,萧子窈又不重,倘若换作他来,他一样也抱得了。
可旁人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又多会卖乖,平日里同萧子窈说笑也如此,一旦她轻飘飘的甩他一下,他便要哎呦呦的怪叫一声,说:“林妹妹当真是要折煞我也。”
所以,又有谁会想到他呢?
他是专讨美人欢心的丑角,而不是盘踞美人身侧的恶犬。
没人不笑一个丑角。
殊不知,他千般荒唐万般轻佻,都是为博萧子窈的盈盈一笑。
时至今日——不,大约要往前推一推,是他处置了小金铃的那一日,他方才明白,所谓暴力,究竟有多少好处。
然后,远远的,他眼前便跑来一个卫兵,甫一站定,立刻同他立正敬礼,面上毫无怠慢之色。
夏一杰很快认出此人,是几个小时前被他抓了个现行的碎嘴子之一。
“什么事?”
“回报夏副官!下车乘客已全部盘查结束,但有位男子始终在休息室滞留,经查身份证件,已知此人姓名程平西,五十一岁,江苏人士。汇报完毕!”
“立刻带我过去!”
夏一杰一下子惊起,复又低声呵斥道,“你们是如何应对此人的?”
“夏副官放心,此人形迹可疑,我们已将他扣留在休息室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