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一共四道菜,佐一汤,沈要在心下默数,萧子窈今日难得多夹了一块莲藕来吃。
现下入了秋,莲藕都是新鲜采买的,味道自然丰美,然,细细说来,此番功劳其实最应当算在萧家的头上。
原是去年天灾不断、暴雨决堤,彼时,正是萧大帅协萧子山鞠躬尽瘁的守在前线抗灾,方才还了岳安城一个安乐太平。
那一阵子,上流圈子里谣言甚多。
有人传言,萧六小姐在茂和戏院一连包场七天,桌桌酒水不断,简直奢靡成性,报纸新闻闻风而动,纷纷痛斥萧子窈实在败坏萧家门楣。
谁知,不过三日,萧子窈却一反之前的骄奢态度,威逼利诱的招数一下子全使出来,硬是压着那些终日酒肉不断、日日泡在戏园子里的纨绔子弟们在慈善晚宴上捐了款。
非但如此,她更像个强盗,从不讨价还价,只管狮子大开口,但凡有人当日吃过她一杯酒,如今便得还她三车粮。
原来她早有预谋。
于是,她又上头条,却一改当时的骂名,这一回,反倒是美誉加身了。
她似乎天生如此,人间奔腾的声色犬马始终无法将她驯服。她好像爱着许多人,却又哪个都不爱,好像许多人都爱她,但爱的却又不是她。
——这般想着,沈要心下遽然隐隐的有些庆幸起来。
还好,她最终众叛亲离,所以他才有了可乘之机。
不然,就凭他这样的下贱坯子,又如何能够触及萧子窈半分呢?
他又不高贵,自然不会高抬贵手。
他只管一门心思的想着她,然后安安静静的问一句:“你明日要做什么?”
萧子窈微微顿住,是筷子与表情都顿住的顿住。
“我还能做什么?在房间里看看戏文罢了。你呢,明日要做什么?”
沈要一瞬不瞬的说道:“陪你在房间看戏文。”
萧子窈忽有些失笑,只觉得现下若说欢喜实在称不上,却也并非全是不欢喜,于是,分寸乱了,开口便闪躲了:“哼,谁要管你明日做什么?天天只能见到你,我看都看厌烦了,少来招惹我。”
如此明明白白的欲盖弥彰,换作是谁都能瞧得出来,偏偏沈要却没想过那许多,他只趁机又添一碗莲藕汤递与萧子窈去,再看她应接不暇的顺势饮下——真不容易,她好歹多吃了些东西,这当真是太不容易了。
“喝慢些。”
沈要小心又小声的在旁说道,“六小姐,你若喜欢,明日还做。”
谁知,他方才说罢,却立刻后知后觉的后悔起来了,唯恐说多错多打扰到她,可最怕的还是她会回过味儿来放下碗筷,再哄就难了。
他于是一下子闭紧嘴巴,原本有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想说与她听的,这会儿却都在喉咙里塞了车,然后,他哑了哑,最终小狗似的、自顾自的甩了甩头,好像是在甩掉一场通身淋遍的大雨。
碗中油花浮游如镜,萧子窈轻垂眉眼,默然看尽沈要的一举一动。
许是今日比平常多吃了些,她自觉此时有点儿犯呕,本想撂了汤匙作罢,却冷不丁瞥见那呆子欲言又止的模样,简直教她进退两难。
也罢,之于沈要,她到底还是心软更多,许多恨,都不可言说,正如那汤里白皮黑点的莲藕,白是沉尸的白,黑是尸斑的黑,分明是溺死已久的样子,偏偏死得不干不脆,藕断还丝连,纠缠不清。
“哎,呆子。”
正想着,萧子窈便故作嗔怪的说道,“你老盯着我干什么?都要把我盯出窟窿了,这晚饭我可吃不下了。”
她有心作弄沈要,不然总觉得自己吃亏。
果然,话音才落,她便瞧见沈要的眼光忽的一下熄灭了,她于是万分得意,好像赢下他一城,其实不然,因为满盘皆输的人才在意胜负。
只可惜,她与他,如今都已输得一败涂地。
“我逗你的呢,怎么就变脸了?”
她紧紧的把话接下去,“我看你就差长一条尾巴出来,开心时摇摇,不开心时垂下去,真好欺负。”
所以,再后来的事情,便都显得顺理成章了。
她笑意盈盈的喝了汤,沈要便欢欢喜喜的收了碗。
她甚至还叫住沈要,道:“呆子,削个苹果带上来,我要吃每瓣削成小兔子的那种。”
她自知沈要定会乖乖听她支使的,于是趁着这个空档默默走进卫生间去,又从里挂了门锁,如此一来,便没人会瞧见了——
她只如曾经害喜时那般,好不甘心的、将方才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个一干二净。
翌日是个顶好的晴日,往后的几天都是如此。
日光灼眼,可萧子窈偏就喜欢歇在窗边读书,沈要来劝也不听。
艳阳天,光下久坐总是会看累眼睛的,唯独她却不在乎,窗外法桐红叶招摇,随风而动,窗子是锁死的,她吹不到风,自然便会庆幸还能看到风了。
那日,沈要休沐陪她一天,两人一整日都相对无言,可时钟却比平日走得快上许多,这倒也不算奇怪,毕竟,除去偶尔耍赖偷闲,平日里,沈要仍须照常上职,只留她一人枯守长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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