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在石子冈, 振军凯还的卫觎一槊扯断了罪太子李景焕左臂,其后,卫觎吩咐副将用军中的法子给他止了血, 吊住一口气,连同那只断臂,一道送回了宫里。 同时囚禁废后庾氏的尸黎密寺也由大司马的人手接管。 此后庾氏下场如何,皇室之人不得插手。 对于卫觎做下的这两件逆反昭天之事, 内宫震动不已,却不敢问责一声。 半个太医署的医丞在东宫忙活了大半夜,止血生息的药不要钱的往外掏,又是内服又是外敷, 才勉强救回太子一条命。 即便如此,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李景焕失去一臂, 失血过多,又接连受到了得知簪缨身中不治之毒、与生母余生将被人以畜生对待的刺激,脸色灰白如鬼,高烧之际, 他干涸口中反复呢喃着“解药”二字,太医们亦不解其意。 众人只知道,经过了换丹一事,加上他如今断臂, 李景焕在太子这个位子上, 是快坐到头了。 皇帝这一夜半步也未踏足东宫的殿门。 次日罢朝, 李豫独自站在太极殿的丹墀下, 面对上头那张坐了半辈子的龙椅出神。 那些给大司马请功的或是弹劾他瞒君欺国的奏章, 满满堆了整张御书案, 李豫看都未看。 听闻卫觎觐见, 皇帝的心颤抖了一下,随即召见。 卫觎身不卸甲,剑履入殿,目光英锐如新发之硎。 行至近前,军靴带动襕甲响,凛冽扑面的征伐之气让身穿龙袍的李豫都不得不微微抬头望他。 李豫目光复杂地注视眼前的年青将帅半晌,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窘促地笑了一声。 “爱卿谋得好兵事,瞒天过海,功烁南北。朕已见线报,知我朝这一胜大挫北胡,爱卿居功至伟啊。” 卫觎只是冷淡地注视他,眼中仿佛带有一抹讥讽,并不接话。 李豫心头泛苦,哑声把话说下去: “朕拟加赐你为相国司马,遥领兖州军事,仍旧留在北府方镇拱卫京城,可好?昨日发生的事……是他们母子两个咎由自取,你不必放在心上。焕儿已不成了,朕自顷心力衰怠,也觉大不如从前了,新太子的人选,任凭你主张,你看好哪一个便选哪一个,你便是储君的辅弼大臣,将来一人之下,位同亚父。” 李豫那双抠搂的眼睛深深注视卫觎,“十六,朕将大晋的将来托付给你。” 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帝王,在年轻的大司马年前,由始至终却都是商量的口吻。与其说是提前托孤,不如说李豫在表明他的退让,他可以不计较卫觎的叛逆与逾矩,他的目中无人,甚至可以将为臣者最大的权柄拱手相授。 他愿意予取予求,只要卫觎能让大晋江山的当家者,继续姓李。 卫觎却听得冷笑连连:“遥领,便是节我兵权,不准我亲自调度兖州军事。留我在京中,便是要我与一家独大的王丞相针尖对麦芒,好方便施展帝王制衡之术? “别做梦了。”他厌烦地吐出四个字。 从前只以为李豫寡恩薄情,不意他还做得出这等能屈能伸的嘴脸,不计较昔日爱子的断臂之痛,反而费心讨好自己,为子孙后代计深远。 可惜,这样的识时务,在强横专权的世家面前,越退让便越会被蚕食干净。 谁做新太子有何区别,左不过是被世家摆布,长成新一代的傀儡。 南朝百年自诩衣冠正统,看起来风光犹在,又刚完胜北朝一场,可卫觎心知肚明,这座风雨飘摇的江山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哪有臣子只手遮揽国政的朝廷?又哪有如他这等武将可以当面指摘天子的盛世? 卫觎何尝不愿等一个君明臣恭的安稳社稷来到,他情愿在御跸前低下一头——可眼前之人,配吗? 废世家,征北胡,改奢靡,取才士,复君权,是文武两事,这一文一武都需要漫长的时间炮制,卫觎不缺耐心,他而今最缺的只有时间。 但凡他还有多几年的命…… 男子目光骤冷,手掌不觉在佩刀的镡柄上重重握紧,抬起眼皮望向皇帝,气息沉冷道: “兖州的事,不劳皇上费心,我不日便离京赴北布属。告知两省兵部,扬徐兖三州之事,自今起休得指手画脚,敢将手伸得太长,李景焕是前例。” 言罢扬长而去。 留下一串铁甲摩擦声的步履,一步步都踩在李豫心上。 李豫闭眼长叹一声,身影显露出无限的苍老意态。 寥落几许,他睁眼疲惫道,“去毓宁宫。” 皇帝摆驾梁妃的宫殿,萧氏得信后,略微准备了下迎出接驾。 这些日子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萧氏便避在宫里抄经书做针黹,两耳不闻窗外事,且约束一双儿女谨言慎行,不让他们掺和东宫的事。 此日她身穿一件家常的淡蜜色宽绦广袖裙裾,简素无纹,然而行走起来却飘逸婉约,有洛神之风。 李豫见了她,愁眉微松,上前握着萧氏的手一同入殿,口中道:“朕这几日身上抱恙,冷落了你,你却也不过中斋去瞧瞧朕。” 萧氏礼仪得体地见礼奉茶,螓首低颔:“妾身资质愚顽,不敢惹陛下心烦,知道前头有平嫔妹妹照看着,必然周全妥当的。” 比起平嫔功利昭昭的心机,萧氏淡雅如菊,从不出头冒尖。而从萧氏母家无势却位分在平嫔之上,也不难看出李豫心里的倾向。他看着萧氏曼雅如画的婉丽面庞,连日焦恐的心神略微安平,轻声道: “你这不争不抢的性子,与她真像……” 萧氏明知皇帝所指为何,没有露出多余的神色,只是欠了欠身。 李豫问:“怎么不见二皇子?” 萧氏目光略动,语气平常地微笑:“才去西苑书阁找书去了,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