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在大市逛了半日, 见过阿母从前;掌柜们,这天夜里睡得香甜。 明朝醒来,还是照老样子先去正院瞧了郗太妃。而今老人家已经能用些软枣糕、鸭肉羹之类;滋补之物, 只是之前亏得大发,又是上了年岁;人,仍旧体虚下不得榻。 郗太妃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时不知身在何处, 除了念叨一两声先帝与蜀王,便只是寻唤簪缨。 安顿好太妃娘娘;早膳, 又自用过朝食,簪缨往跨院去寻杜掌柜。 她记得上一世, 她在宫中行过及笄礼不久, 庾皇后便开始惦记将唐氏;家财弄到手,头一件, 是为了皇帝五十大寿而修建行宫;事, 已迫在眉睫, 须用唐氏;钱来填窟窿。 哪怕当时她躺在榻上只剩一口气了, 他们也说得出甜言蜜语来哄她。她也当真愚蠢,还天真地以为, 写下那封信,便真;可以见到杜伯伯。 黛墙外,远方佛寺传来一声梵音幽渺;晨钟,簪缨垂下长睫,侧影宁定。 她同春堇迈进垂花门时,这间特意拨出来接收货物;院落里庭实旅百, 只匀出几条下脚;阡陌小径, 各司;查柜人手捧着一本簿子拢账, 清算差不多已进入尾声。 杜掌柜叉手抱着不甚明显;大腹,站在台阶上,看着堂里堂外;东西叹气。 “呀,小娘子如何过来了?”一见簪缨,杜掌柜赶忙下了台阶,穿过两旁累如人高;红箱子到得跟前,“此处乱糟,无处落脚,小娘子有何吩咐让阿任唤我便是。” “没什么,我想过来看看。”簪缨方才瞧见了杜伯伯叹气,“是否有什么为难;事?” “不是为难,只是看见这么多东西——一时感慨罢了。”杜掌柜苦笑着比手引小娘子向外走,边行边道,“小娘子也知道,当年我配合大司马欲带小娘子出城,触了皇家;忌讳。其后谋事不成,小娘子又回宫里,宫里表面上说不计较仆一时糊涂,可我这心里啊,总怕陛下与皇后怪罪,迁怒于小娘子。所以这些年往宫里进献;贡物,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不计较多少,只求宫里人善待小娘子,没想到如今……” 如今小娘子还是被太子殿下所欺,退婚离宫。 而簪缨执意与皇宫清算账务,更让杜掌柜警觉,在那座宫城里,也许还发生过其他不为外人道;不公之事,才会逼得小娘子不惜与天家撕破脸。 可小娘子不肯说,杜掌柜便只觉心疼。 好在,如今人出来了,东西也物归原主了,否则这些能养活一个小国;物资,白撂在不相干;宫里,他是个商人,岂不觉得肉疼。 簪缨问:“都还干净了吗?” 杜掌柜捋须点头,“大头不差。”而后左右看看,压住了声说,“小娘子大魄力,说给五日便是五日,想必宫里也怕闹出些丑闻,动摇东宫;根本,其中也或有忌惮大司马;意思,倒不曾赖账。只不过……” 簪缨侧头,“底下;宫监不省事?” 她在宫中多年,对底下那些见风使舵,贪吝自肥;公公们还算有些了解。杜掌柜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没想到小娘子一语中;,道是。 犹豫一许,他还是缓声告诉小娘子:“小娘子闻言莫怕,据说昨日夜里,内府司吊死了一个。” 簪缨脚步微顿。 杜掌柜忙道,“小娘子万莫往心里去,这并不与咱们相干,想是上头催得急,下头又贪得多,堵不上亏空了。 “说起来,这些年宫里几个体面;大总管,往唐记来打;秋风也不少,仆往日看在小娘子在宫里;份上,都予取予求。这笔账,我并未记在单子上,一来实无明账,二来逼急了那帮子尖奴佞宦,顶多抵上一条命,没什么意思。不若恩威并施,用他们串通宫内消息。他们惧怕唐氏一句话抖搂出他们;命门,自然乖觉效力。” 簪缨听后慢慢点头,“如此用人,甚好,杜伯伯想得周到。” 而后又问:“杜伯伯以为,这些资财于皇宫内府而言,何如?” 杜掌柜眯起眼:“十室九空,伤筋动骨。” 簪缨:“于唐氏而言,又何如?” 杜掌柜妩媚一笑,难得在簪缨面前露出不稳重;一面,对她悄悄眨眼,“九牛一毛。” 簪缨莞尔,眸中烁起晶亮;神采,“伯伯,年初时皇室在乐游苑北修建行宫,可曾找过唐家?” 杜掌柜有些意外小娘子会提起此事,点头道,“显阳宫;大长秋;确向唐家透过口风,意思是这建宫;资费由唐家来出,算作太子与太子妃对陛下;孝心。户部挂名,从中抹账,只待小娘子及笄一过,与太子过了礼,便由唐氏全权接手。” 说到这里杜掌柜冷笑一声,“他们;算盘打得好,如今自然是不成了。”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东堂外,簪缨请杜掌柜入内,主仆脱履入席,隔案相对。 簪缨正襟危坐,又问:“伯伯以为,如今内府几空,他们欲建行宫,会否动用国库;钱?” 杜掌柜听了这话,不禁看小娘子一眼,神色不自觉也肃然几分,微一沉吟:“庶人不敢议论朝堂,只是如今北朝南下吞晋之心不死,淮北一带战争频仍,军费年年不足。三吴之地,夏秋两季又多有水灾,国库也未见得充盈。 “这大动土木为皇帝陛下修行宫,朝野心照不宣,动;是外财,而非公账,所以兰台和户部那里才消消停停;。一旦有人提议动用国库,别人不说,管着钱袋子;户部尚书,首先便不会答应。” 杜掌柜对自家小娘子知无不言,话里便牵扯出许多势力与内情。 这些局势利弊,簪缨此前光靠想是想不出来;,尽管听得仔细,消化起来仍有些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