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元年2月1日)
这里要顺便解释一点。在章程到这里来后,至此为止他一共只接触到三个人,两女一男。所有这三个人都说的是英语(那个记录女虽然也是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但那男的对她只说英语。显然她也是只会或主要会英语)。在英语里,是不存在所谓敬语的,所有人在面对面的时候都被称为“油”。严格地说,英语里不存在您和你的区别。所以,在这里,所有人都是“你”,无论地位和身份有多么的高。这一点,他后来越来越喜欢。他觉得这样的不分您你,就是不分尊卑,特别好。因为在他的家乡上海,就只有“侬”,您是侬,你也是侬,不分贵贱不分年龄都是侬。
她说:普利斯!
他愣了一下,然后从愣的状态里醒了过来。
他说:都要换?她说:是的,都要换,内衣也全部换掉。
他说:那就拜拜了。
她说:我等着。
他说:我要当着你的面换衣服?
他看不出她脸色的变化,但他觉得她的脸黑得更亮了。
然后她又鞠了个躬,退出了他的房间。她说:那我在外面等你几分钟。
纳丝林放在章程波历哈特床上的衣物全部是白色的。内衣,外衣,袜子,全是白的。鞋子是一双网球鞋,也是白的。让他最惊讶的是,外衣是白大褂,就是正常世界里医生穿的那种工作服,或者说他们生命科学研究人员穿的那种。难道要给我恢复工作了?他想。
他忽然想起这个纳丝林说的“等你几分钟”。
这也许不是开玩笑。
他赶紧把衣服都脱了。
就在他抓起白色内裤的时候,纳丝林的气息又从正在重新裂开的门里飘进来了。他赶紧转过身去。不等他开口,她先说了受累。然后退了出去。
纳丝林再次进来前,他听到了敲门声。原来这道门在外面是可以敲出木质的声音来的。在里面,他试过,那是水泥墙壁的那种敲不出声来的声音。
她再次对他鞠了个躬,说:请跟我来。
她带他进了一道门,然后经过了一道楼梯。她和他所到之处,墙壁下方的贴脚线一条接一条的亮了起来。
他跟着她,在地下走了很久。
他说:纳丝林,你来这个地方多久啦?
这也是他第一次向她提出除了地点和时间外的其它问题。
她放慢了脚步。好像要让他闻清楚她头发上用的是什么洗发剂。
她说:已经很久了,我不知道是多少年。我是跟我爸爸一起来的。我来的时候才刚满十六岁。我们是在飞机上庆祝我的生日的。
他说:你和你爸爸原来住在哪里?
她说:旧山基。我是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大家都叫我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他差点笑出声来。如果不是他及时捂住嘴,他真的会笑出来。
他说:白雪公主,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她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有大海。但是是哪个大海,我问过不少人,没有人说得出来。
他说:你能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说:这个问题你也问过。可是我也是说不出来的。因为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来了多少年了。这里看不出四季,不下雪,也不会太热。我这个人过日子本来就稀里糊涂的,过着过着就把日子过丢了。
她说过丢了,挺童话的,他想。
他说:你爸爸也不记得日子了吗?
她说:我当年前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就没有见到我爸爸。这么多年下来,我一次也没有见到我爸爸。我问过,问过很多人,有的人不知道,有的人不肯说,也许是不肯说。
他说: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她说:是大学教授。教哲学的。许多人称他为当代恩特思。
他很惊讶:教哲学?当代恩特思?我听说过啊。他的姓名是个德国姓名,他叫托马斯.麦牙。是他吗?
她说:对的,是他,你知道他?
他说:听说过。很有名的。可他是个白人。
他发现他失口了。他绝没有歧视任何人的意思。他从来就认为全世界各民族各肤色的人都有聪明美丽高尚的人,当然也都有不聪明不美丽不高尚的人,完全不因民族或种族而有别,只是因人而异。
可纳丝林毫不在意。她说:是白人啊,我妈妈也是白人,他们都是从德国来的第一代移民。所以他们才会生出一个白雪公主啊。
她在行走和说话的过程里第四次转过头来(不好意思,他喜欢数数),他看到她油黑发亮的脸上油黑发亮的眼睛里闪出油黑发亮的光来。
她这第二次提到白雪公主,给他的感觉跟他第一次听到完全不一样了。
难道,她有色盲?她竟然不知道她自己的长相?即使没有镜子,可是自己的身体、手和脚总是看得到的。
可是出于良好的家庭教养,毕竟他的父母都是教师,他没有在这个方面深挖下去。他甚至转移了话题。
还不等他把话题转移好,实际上他只开了个头,一道门在两边贴脚线发光的过道的尽头裂了开来。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