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了副官协办军务,沈要今日早早的便下了职,夏一杰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依着这位主儿的性子行事。
眼下,他二人大抵都是互相留了心的。
索性,夏一杰到底还算谨慎。
初回共事,他自恪守本分,几份文书递上递下的草草阅过,好歹也瞧出了沈要如今在军中的轻重。
——梁显世竟许他无上生杀大权。
只不过,权柄如厦,表象虽有千万仞,内里的絮细却往往不尽人意。
他原来还是一条脏活做尽的走狗,只在暗地里为上清理门户,从此杀人成性。
夏一杰直觉有些不寒而栗。
他瞧见了前任教习官赵宗成的伤补文书。
好端端的一个活人,竟被一把走火的步枪打成了痴瘫,今后生也不算、死也不成,实在活得比畜生还要不如。
他于是悄然窥一眼那杀人凶手。
谁知,沈要却是一下子站起了身来。
一见他如此,夏一杰便忙不迭的叫道:“沈军长,今日还有文书尚未复核!”
沈要一瞬不耐。
“那你去核。”
说罢,脚下更快,只管自顾自的出门去,竟是这般下职了。
夏一杰简直无话可说。
沈要有要事要办。
但出军营,他只将车子一路开去了茂和戏院,却见门前花团锦簇的拥一围太太小姐,尽是翘首以盼今日开售的皮影小人。
原是那京城引进来的新戏不日便要登台了,北方有八旗遗风,戏班子惯会玩花弄样,遽然将那戏里的角儿绘成了皮影,又漆金贴箔,直把市井玩物活脱脱做成了无价之宝。
萧子窈无甚喜好,最爱不过听一折子戏,早先前她便提过此事,只道要买了那皮影回来收着,又奈何当初沈要却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吃醋模样同她撒娇,她见了心软,便作罢了。
谁知,他嘴上虽不肯,心下却分明记得仔细。
沈要于是停好了车子便扎进那美人堆去。
他本就生得高大,面相虽冷却也出挑,此番下了场来,立刻便引得一阵窃窃私语。
“呀,这人怎的这么不知羞,怎么就这样同我们站在一起排队!他一个当兵的难道还懂听戏,莫不是瞧见了哪位姑娘?”
有人正说着,沈要便觉在后扑来个软骨头,还娇滴滴的笑,他不动声色的躲开来,然后一如既往站得笔直。
“这位军长,真对不起,方才是我女伴推了我一下,所以才……”
他不应声,那小姐便又说道:“军长难道也是来买皮影小人的?您大概还不知道吧,这小玩意儿可是限卖的,我真怕自己买不到!”
谁知,此话毕,沈要却还装聋作哑。
那小姐面上一时挂不住颜色,当下便跺一跺脚,根本又羞又忿。
好在,那卖票的小窗不刻便推了开来,内有两个小厮前后说了些吉祥话,便招呼道:“各位太太小姐,这回皮影小人一共二十六枚,每人单买单卖,售完即止,恭祝各位大吉大利!”
说罢,场下便喧嚷了起来。
那排在队前的自然好说,左右是跑不空了,却是苦了等在末尾的那几人,白白欢喜一场,越想买的越买不到,越买不到的便越想买。
于是,却见一众女眷摩肩接踵徐徐寸进,沈要阴森森插在中间,仿佛一把断头的铡刀,前后分隔一条活色生香的血路。
他身后几位小姐只管情急情危的挤了上来。
一时之间,香水香粉香脂香熏,纷纷缠上他的衣角。
沈要不由得紧了紧眉心。
“那个人是第几个了!十九……不对,到底是十八还是十九?”
“怎么办,我们好像当真排不上号了,也许这次真的买不到!”
那小姐简直心急如焚。
谁知,偏她不走运气,一切竟是一语成谶。
却见前人尽去,那窗内的小厮只管毕恭毕敬的呈来一副金帖递与了沈要去。
“这位军长,这最后一枚正好是您的了,恭喜发财!”
沈要于是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他面上分明还冷,可眼底似是带了些笑意。
那小姐见此,心下一瞬有了主意。
“——这位军长!”
却见她一抚团扇、复又腻着媚音唤道,“您手里这枚小人可不可以让给我?哪怕让我多添些款子也是可以的。”
其实,她并不多么美貌,却很会占足男女有别的便宜。
她只当好男不同女斗,沈要一个当兵的,总不至于要与女子争抢这般的玩意儿罢?
谁知,她正还胸有成竹,便听得那厢沈要冷冷回道:“不让。你让开。”
此声甫落,沈要于是拨开她转身便走。
他从不知何为怜香惜玉。
仿佛一条狗,只认得主人,主人之外的旁人便不分男女,都只算是旁人。
眼下,暮如云中月,微黄也模糊。
他为买这皮影小人竟然耽搁了如此之久。
她会不会等得急了?
她应当等得急了。
正如他日日下职都归心似箭那般,她无论如何也该还他一模一样的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