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陆云程却摆首,“如谢六郎这般想的人实在是太过鲜见,旁人都认为公主既是国朝最为尊贵的女子,自当为国朝女子的典范,及笄之后定亲、出降、生子、辅夫、持家,再表孝顺、明德、贤惠、仁爱品质,才是公主应当做的。”
谢不为越听眉头便越皱,一是陆云程言辞内容里的各种世俗对女子束缚强加的“应当”之事,二是,他听出陆云程语调并不似表面淡然,反而愈发透露出一股浓重的哀伤,就像是违心却又不得不为之言。
他保持了沉默。
廊外的细雨被风吹斜,沾到了陆云程的衣袖上,隐隐露出了深色湿意。
陆云程陡然低眉垂首,不让谢不为看见他此时的目光,他再次俯身而拜,“云程失礼,有个不情之请。”
谢不为似有所感,这次未有扶起陆云程之意,只看向了廊外如断掉的麻线般的细雨,轻声道:“你说。”
陆云程声音突然不似方才清亮,像是在强自按下什么情绪,听起来闷闷的,“若是谢六郎并未有中意女子,可否向天家请尚永嘉公主。”
谢不为毫不意外,两鬓有些隐隐作痛,他重重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有一个疑问,但请陆常侍为我解惑。”
陆云程俯身更低,“自当为谢六郎尽力。”
谢不为移目看向极力放低身姿的陆云程,“我先前的狼藉名声应当无人不知,那为何袁大家与你,都选中了我,难道只是因为我这次救了公主吗?”
陆云程迟疑片刻,才道:“是也不是,纵使谢六郎先前如何,但谢六郎毕竟出身陈郡谢氏,乃是当今谢太傅亲子侄,谢六郎此次以命护主,让袁大家认为谢六郎是会善待怜惜公主之人。”
谢不为摇摇头,并不认同陆云程此番解释,进而问道:“朝中并非只有陈郡谢氏一显族,更何况陈郡谢氏也并非此中最显,并未有非选不可的理由,再便是,各世家子弟中,论品行才华,我亦不是此中最佳。”
他一顿,轻笑道,“就说我那兄长谢五郎谢中丞,名声才华皆远在我之上,袁大家与陆常侍何不请他尚公主?”
陆云程久而不答,谢不为便抬脚欲离,在经过陆云程身边时,陆云程突然扬声道:“因为只有谢六郎您,才会有这些疑惑,而其他显族公子,是绝不会请尚公主的。”
谢不为驻足,却并未转身,冷笑似嘲,“那倒真如谢中丞与袁大家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明白?”
陆云程久久俯身,面容已有些充血涨红,眼眸之中也浸满了湿意,声音更是在颤抖似泣,“云程深处内宫已久,并不能将朝中利害清晰告知于您,但云程知道,若是永嘉公主不能与您结亲,那么,依天家之意,她只能出降颍川庾氏和......陈郡殷氏。”
谢不为悚然回首,眉头蹙紧,“什么?”
陆云程像是卸了力般,语气已有些漂浮,似是苦笑,“其实,就算您现在请尚永嘉公主,天家也未必会允,只是......”
他缓缓起身,终于转而再次正视谢不为,眼角似有泪痕,“只是袁大家与我还心存那一丝侥幸,期盼在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那天前,能先行定下公主归宿,而太子,也在忙于奔走,想为公主争得更多的自由。”
谢不为垂目未语。
陆云程牵唇一笑,“但也许,太子真能为公主争得自由。”他微微躬身,“云程还要在此等候公主,便不为您引路了。”
谢不为站在原地看着陆云程看了很久,直到廊外天边飘来了一朵乌云,为陆云程的身姿加了一层阴霾,他突然莫名心生酸涩,低低一叹,转身离开了这里。
而在走出含章殿时,谢不为有意向两侧张望,果然,在不远处的临池台榭中,看到了一道玄金色的身影——那便是太子萧照临。
谢不为早有所感,这萧神爱前来含章殿为他解围的时机太过巧合,只是并不敢确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但在听了陆云程一番话后,他瞬间明了,一定是萧照临既了解袁大家的意图,又知道袁大家召见他之事,才在此时带来萧神爱,是为他解围,亦是如陆云程所说,要为萧神爱争得自由。
来时有阿北与小黄门陆续为他撑伞,故他自己并未执伞,这下便干脆冒着雨,奔到了台榭中。
所幸春雨多时绵连不急,并不会湿透他的衣裳,只略微打湿他的外袍,又粘连他垂长的青丝,些许挂在了面颊鬓边。
他步履踏水声不轻,萧照临应当早就听到,但并未回头,似是在专心赏雨。
谢不为踏入了台榭,站定在萧照临身后,气喘微微,“谢不为见过太子殿下。”
萧照临仍未转身,只在看到池中雨打水珠迸溅湿岸之时,才有些突兀开口,“尚主拜相这等好事,为何不应。”
不知为何,谢不为在此时十分想笑,他也并未掩饰此意,而是大胆走到了萧照临身边,侧过身来,微微抬头看向萧照临那艳如海棠般的眉眼,在片刻间垂目再抬,眸中已是带了如池中涟漪般的盈盈情意。
“尚主拜相再好,不及我爱慕殿下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