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玉昉遁开仅仅数丈,就发现四面尽头都倏地出现了一道绰约人影。
有的似着道氅,有的似着通肩佛衣,有的披发束髻,发髻上素淡罩着一顶皂纱缁撮,依稀是个儒修打扮。
其中一道人影最为凝实,能看清脸上的面帛。
四道人影分立东西南北,露出阻拦之意。
玉昉吓得慌忙止步,分散的几股黑烟又重新凝聚为一具躯壳,他不知要往哪一处遁逃,干脆仓皇退到长廊边,背靠廊柱,只拿双手牢牢捂着自己一张脸。
四面都传来不露喜怒的轻声询问:“小友可是心魔?”
那声音似在嗟叹:“居然还有魔修,敢做我的心魔。”
玉昉拼死捂住面庞,白瘦手背上浮起青筋。他已然发现在这领域之中,有一股无形巨力,想让自己双手挪开,坦荡露出面目。
就在抗衡之际,玉昉恰好通过逐渐扩大的指缝,窥见花海婆娑中,仍立有一尊缥缈仙影。
仿佛方才的四道人影都是玉昉误看……这位上仙好似一直住在原地,手提孤灯,灯穗垂入花间,灯火在他掌下缠绵摇曳。
玉昉因这久别重逢,身形微微发抖,一瞥之后便已闭拢双眼。
眼中清泪因这一闭,顺着脸颊滴落。
那上仙顿了顿,才轻声问他:“小友是何时领了此职,可满百年了?”
玉昉幸好是用左右掌心挡着脸,于是捂紧三分,两下拭去水痕,应是遮掩过去。
可他出于一腔痴念,竟还顾着摇了摇头,权作应话。
身前定是脾气极好的一位仙君,仍慢条斯理地探询:“原来更早些,从前倒是不曾碰见小友。莫不是总像今日这般,糊弄交差。”
玉昉已觉得双手有些吃力,就要抵抗不住。
上仙却像是聊到趣处,左手闲闲抬起,食指同中指一并,将系在自己项间的颈珠拈起,扯离项间一寸。
他左手拈珠,右手提灯,极轻地规劝道:“小友,过来取灯吧,我也想灯下看看你。”
那颈珠原本泛着如冰如玉的莹莹珠光,但被仙君指尖色泽一衬,只不过是颗鱼目死物。
但玉昉看不见……只知道仙君说话之声,突然少了法器阻隔,一字字原样落入他耳。
像是黑白二色世界中,忽有霜月升,暮云开。
清辉遍洒,照见花海掀浪,仙衣翻飞,一灯如昼。
寥寥数句,竟令听者魂轻荡,魄半销。
玉昉右手已然先失去控制,向右松开。
不多时,连脚下也离开廊柱,开始向花中趔趄走去。
就在这紧要关头,玉昉再度夺回躯壳归属。
他一瞬不敢耽搁,当即驱使还能动弹的左手,催生出锋利指爪,全无征兆地朝自己颈上横向一割。
不过霎时,玉昉项上头颅,便带着及踝青丝和喷涌黑雾,跌落进玉昉堪堪展开的墨绿色披帛中。
他用这披帛法宝,团团裹紧了自己首级。
等右手得以使唤,便拿一双白皙瘦手,死死抱紧了那团披帛。
一具残躯直立,唯有颈中黑气腾起,仍与藏在披帛中的头颅相连。
四周许久没有声响。
玉昉枯站了一阵,周遭依旧寂静无声。
来人似是当真疑惑了,连方才极模糊的杀意,不分明的疏离,都变成一片空无。
那仙君好似是当真极为疑惑,极轻地问了一声:“小友何必如此呢?”
玉昉身躯笔直而立,唯有一双手举在胸前,紧紧抱着披帛中的首级。
他原本还在庆幸此法妙极!如此一来,再不怕别人窥见面目。
但很快,他便发现这样一来,无异于蚌露肉、鱼卧砧,随人处置,无力防备。
仙君原本不过遥遥观望,骤逢惊变,倒是生出闲暇之心,将颈珠系回原处,款款走上前来。
玉昉耳目犹在,隔着披帛,照旧能听见步履之声,能觉察有灯火映亮布帛。
他惊慌之下,勉强往后退了半步,但脚下不稳,岂敢再动。
一身肌肤仿佛都生出五感,暗暗得知上仙正在审视哪一寸。
断颈之下,锁骨正中,竟生出微痒之意。
极像是有人拿眸光瞥过,细看他颈项断口,看他交领间露出的一寸苍白皮肉。
左右手背亦不得幸免。
仿佛有目光随意一扫,掠过他全无血色的双手,叫玉昉几乎抱不稳头颅。
但上仙还在看他,上仙还要看向何处?
自己还剩下这具瘦削残躯,枯荷一般,无甚风情。
还剩这一身落魄罩衣,甚至不曾烙印法阵。
剩下掌中攥作一团的披帛法器,除了控梦和藏头露尾之外,全无用处。
剩这披帛中流泻的乱发……切莫再看了。
玉昉试了试张嘴,极侥幸的,他竟还能张口说话。
于是玉昉抱着披帛中,自己的头颅,闷声恳求道:“不要再看我了。”
身前的仙君静静听着。
他应该要有些恼怒,谁能入他眼底?
但也不好驳斥,否则竟像是每句相询,全数落在耳中。
只是此事实在离奇,直叫上仙斟酌片刻,仍是追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