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还没有回应, 张丞相的心重重一悸,一阵难以言说的畏惧忧虑,紧紧攫住了他。
他主动将手中的权力归还, 太子不记好怎么办?无能力保护自己, 太子若是算这些年皇权旁落的账怎么办?
“老爷决意如何便如何,我们做下人的, 生死荣辱,必然跟随。”
张丞相陷入久久的沉默,他花费了全部气力, 才将心中忧惧压下。理智重回,他定要一个答案。
“你跟随我近三十年,丞相府中上上下下, 都是为张家辛劳多年的老人。我是有辞官之念, 但也需将你们都安排妥当。丞相府并非我一个人立起来的, 凡事自需听听你们的意见。”
眼前忠诚能干, 将他所有繁杂琐事料理得明明白白,让他不必有任何操心烦恼之处的人,满面感动,连声谦卑。
张丞相不敢错过他面孔上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企图看到能佐证自己猜想的东西。但没有,他犹豫几番, 暗示劝说的话合情合理、真心真意。
“奴才妄言, 太子殿下虽具才德,只是年龄尚轻, 与老爷虽是甥舅,却一直不甚亲近……”
耳中听到这些话,张丞相脑子里便浮现出去年他亲自下令, 满门抄斩的罪官。
法场上尽是尸体和被斩落的头颅,一颗断头上惊恐未散的脸,忽然就幻化成他自己的脸。
幻想的场景真实到仿佛已出现在他的眼前,仿佛就是他未来的必定的结局。
张丞相打了个寒噤,告老还乡的念头被瞬间抹灭。
可默默坐了一会儿,心绪平静下来后,他心里有更浓重的寒意蔓延。
就是这样,总是这样,他精神出问题了。更恐怖的是,他好像很久以前就不对劲了,却直到最近才发现。
自己被砍下的头颅血淋淋滚落在地,张丞相尽力克制了恐惧,断头上的脸又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是那被斩的官员。
该人执掌漕运,里通外国,险些害了如今朝中风头正盛的大将军。证据确凿,杀了罪有应得。
张丞相对自己下的处罚毫不亏心,但近些日子以来,他总是反思往事。那位漕运官的案子,他也想了很多。
说实话,他公务繁重,案子不是他一步一步跟的。他最后作出判决的凭据,是呈到案前的如山铁证。
那些证据,给谁都不会判出第二种结果。
张丞相告诉自己不必总是回想这种不可能会出错的事实,却管不住思绪。
那漕运官年纪不大,豪门出身,文采斐然,靠自己真本事正经参加的科考,一鸣惊人。入了官场,一次治水,一次赈灾,行事手段惊艳清奇,实绩累累。拿了督管漕运的肥差,比之前任,可谓清风两袖,十分廉洁。
张丞相一直想不明白,这样人,他为什么叛国?
总不能真有冤错?当时处理这案子的是刑部童大人……
张丞相将案子前后理过一番,除了罪人的动机,再没有任何隐晦可疑之处。
都多久的事了,他到底想这些干什么?
猛然发觉自己又恍恍惚惚跑神许久,张丞相轻轻甩了甩头,垂下双目。
这个丞相之位,他不能再坐了。
方才询问,张丞相并非真的想征求意见,只是再做一次实验罢了。
他身边这些亲近得用之人,总是能叫他变得不像自己。一句话一个暗示,就能引发他无穷无尽的幻觉忧思。
他要辞官,今天就去,算了,马上就去。但凡犹豫片刻,恐惧之心就会将犹豫的时间拉长到十天半月。
他害怕,他混得这么好,他不想死。
可继续这样下去,再不做出改变,不用太子来杀他,他自己都想砍了自己。
回想起了什么,张丞相面露痛苦之色。他从案前猛地站起,要去见当今圣上。
上一世,他父母恩爱,家庭关系和睦,一直都想自己也能为妻儿创造同样的家庭。可惜,桃花就是不开,他保持单身到了穿越。穿越后直接有了老婆,且温柔、漂亮、贤惠。被卖给当时啥也不是的穷小子做妻室,他夫人自然身世悲惨,在他心里拉满了同情分。
相处的时间长了,发现她种种美好可爱之处,他心满意足,想着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
但后来,他在官场节节高升,实在难克制一些自傲自满。面对的诱惑多,夫人毫不介意,早就在张罗着替他纳妾。他一边鄙夷自己,一边顺水推舟,后院里多了几房美人。
他辜负了夫人,他不是东西。
他是个寻常男人,他好色。可是,他不是个畜生。
算上上辈子活过的时间,他已经是老人了。他不会,他绝对不会,他一百万个不会在这把年纪去招惹一个按他的观念算,其实还没成年的姑娘。
可事实是,他招惹了,不止是招惹,是侮辱。
脑子里一些叫他恶心自己的记忆,仿佛是被谁硬塞进来的。明明是自己做的恶行,他知道发生了,却不知道怎么发生的。
张丞相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发觉了异样。
他做了自己不可能会做的事。
察觉了之后,更多的怪异之处接踵而来。